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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编程 2024-02-05 14: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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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永冬泩双月征文【】小说篇。

本文参与秋季限定写作【哑戏】。

捡着空瓶子的于赛珠在路过一个旧家具的时候,被镜子中蓬头垢面的苍老女人吓了一跳。她做梦都想不到——短短半年,曾经丰腴的自己竟变成了眼前这幅模样。

很多个夜晚,从医院走回家的路上,于赛珠都坚持着把前后身的两个胶丝袋子装满。她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让自己孤零零地从一个垃圾桶飘向另一个垃圾桶。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这一年当中的一多半。一眨巴眼的光景就到了新一年的中秋。望着天上滴溜儿圆的大月亮,于赛珠摇摇头,用冰凉的手下意识地揉了下肿得老高的腮帮子,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儿。她把捡回来的瓶子都安置好,从窗台边上回过神儿来,佝偻着腰回屋去了。留下大月亮悬在明镜似的空中,俯视着众生。

躺在床上骨碌了好几个个儿,于赛珠还是毫无睡意。索性不睡了!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蛄蛹着起身,从枕头底下抽出毛坎肩儿胡乱地往身上套。

打开灯,突然炸开的光线晃得她拿胳膊挡了一下眼。她迈着散乱的步伐来到酒桶前。酒桶里泡着的活蛇正朝她瞪着一双眼。这酒至少被她晚喝半年。接二连三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哪还有心思想起来喝这蛇酒哇!今天过节,她要放开了好好喝一回,尝尝这泡了整整一年的蛇酒是啥滋味儿。

“吨-吨-吨-”茶缸瞬间就装满了。她像一个走了很长的路渴了很久的人,仰脖就灌下去一大口。

“嘶-哈---”一口凉酒下肚儿,这烧到头顶的火气顿时被浇灭了不少。整个人也跟着清醒了。这酒还是去年中秋小禾给她泡上的,说活蛇酒对她的更年期和关节炎都有好处。

“这操蛋的人生!”她直勾勾盯着手中的酒缸子骂了一句。顺势一屁股歪倒地砖上。那发黄的酒汤在茶缸里大幅度地晃荡了一下,刚好晃过了小禾给她刻的那道分界线。

“喝蛇酒可不能超过这道线!” 小禾的模样在她的脑海里又一个闪现。

“咕咚咕咚——”她又掫了一大口,和谁赌气一样,“当啷”一下把它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这上了锈的筋骨才彻底地松快下来!她像只穿变了形的臭袜子一样松松垮垮地堆在了地上。

有风吹进屋里,窗帘的一角被风吹得徐徐摆动。那亮岑岑的满月简直把自己亮出了一点风情来。树影儿绰绰摇晃,于赛珠眯缝着眼“嗬嗬”笑出了声儿,她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上中学时那个中秋之夜的场景。

也是同样的朗月和清风。

                        上

学校请来的放映员还没给放映机按下暂停键,雾状的光线正神奇地朝操场*的白色幕布传送着字幕,一排排整齐的小脑袋正支棱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悠扬的片尾曲。他们长久地盯着幕布,深深地沉浸在故事情节里,不愿清醒、不能自拔。

于赛珠和她的小姐妹们已经先行一步撤场了。她们正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教学楼后边的公共厕所小跑去。那小跑的步伐里一半儿是女孩子的矜持和娇羞,一半儿是忍不住的尿急和想占位的心情。

一场《少林寺》看下来,几乎要把吃多了黄瓜蘸酱的她们给“憋爆炸”了。当她悄咪咪地说出“爆炸”两个字时,左边挎着她胳膊的小艳秋笑着照她小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道,可于赛珠还是夸张地“嗷唠”一嗓子在原地蹦了个高儿。而这一蹦又惹来右边拽着她衣袖的小棠一个激灵,她也不饶人地在她屁股蛋儿上拧了一下。你听那原本黑布隆冬的甬道上空这个笑吧,作妖儿一样。

闹作一团的她们就这样笑着、闹着钻进了女厕。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散场的人群已排成队地开始往里蜂拥而入了。她们彼此对视一眼,都抿着嘴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无声的笑意里装满了她们的小聪明和洋洋得意。这也是两个姑娘都乐意跟她玩儿的缘由之一,她这人一直都是鬼点子多。悄没声儿地就把风头抢了、便宜占了。

她们步履轻快地往宿舍走去。不用说,一会儿水房里排队洗漱她们也是头一波。

走在路上,女孩子们的嘴也不闲着。一个说,电影里的女演员长得可真好看,像我们赛珠;另一个说,电影的主题曲也好听……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

只有于赛珠一路上沉默不语,神思游离。此刻,她正盘算着自己人生大事的走向和进程,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出那步险棋。

正当她们叽叽喳喳地朝宿舍楼走的时候,小树林里响起的口哨儿声打断了她们。艳秋和小棠一个对视,把挎在赛珠两边的胳膊同时一松,默契地往前进一步,两条藕节似的胳膊重又若无其事地扭到了一起。

她们还不怀好意地回头叮嘱她,约会可得注意点儿时间,别让“灭绝师太”把你们锁在门外头喽!

两个丫头挤眉弄眼地把话说完就“嘎嘎--”大笑着跑开了。留下赛珠一个人停在原地,她愣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朝小树林的方向走去。

北方秋天的小树林,简直是不能再美的幽会圣地。通黄的杨树叶子像碎金子一样金灿灿、软绵绵地铺在脚下,轻轻踩上去还会发出“沙沙沙”的细碎声响。

头脑灵光又生性浪漫的吴庆提前来到这,把小树林按自己的想法精心地布置了一番。他早就说过——要和她“好好”过这个中秋节——他把周边的树叶划拉到一起,又把它们密集地铺成一张软软的金色大床,还特意从操场上偷出了几盆白菊花摆在两边,菊花底下还藏了一块手绢,里边儿包着月饼和南果梨……

难怪后来看电影的时候没见着他,原来是躲起来搞这些小把戏。她背着手慢悠悠地欣赏着他的劳动成果却故意不拿正眼瞧他,可抿着的嘴角和眼尾泛起的笑意却实打实地赞赏了他。

她和吴庆好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连老师们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初一报道开始,他们的条件就比别的同学好出一大截。吴庆帅气多金,言谈举止里尽是藏不住的优越。于赛珠高挑漂亮,身前身后长期围着一群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抢到手的才能被珍惜!”赛珠老早就懂这个道理。所以她一直吊着吴庆,直到初一下学期,她才答应吴庆跟他好好处。

两年时间相处下来,他们俨然成了学校里很被大家看好的一对儿——“郎才女貌”嘛。在那个闭塞的地方和年代,能放着农活不做供孩子出来上学的,不就是奔着找个条件更好的对象嘛?!考大学——那是又远又费钱的妄想,得祖坟冒青烟才敢想的好事儿。

本来他们也打算毕了业就结婚的。凭他们的本事随便去市里找份工作或者干个什么买卖都能把日子过得不错。只要他们各自把身上的事情处理得干净,即使是现在辍学回家张罗婚事,他们也乐意。

他们身上能有什么事呢?除了都提早订过婚这一条,没什么能难住门当户对又是两个孩子自谈的亲事。只是,光这一条儿,就让整件事情显得十分难办。

吴庆这边相对好说。父母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不同意打小订下的娃娃亲,真心想退也能退掉。毕竟吴庆爸妈把抱孙子当成人生第一理想。生儿子、看儿子生孙子,对于农村家庭来说这想法天经地义、也更务实。可订婚的那家姑娘明显是个学习的苗子,人家老人也没有让孩子早点下来结婚的打算。

所以吴庆父母一方面矛盾着要早抱孙子,一方面贪恋着人家姑娘是个人尖儿。不过他们这种摇摆,最终会让早出来的孙子打败那个没有影儿的人尖儿。吴庆和赛珠合计过父母的心思,所以他们对这一边的情况有些胜算。

现在的事情难就难在于赛珠这边。她订婚的这个对象是她当村支书的爸提前选定的人选——乡里武装部长的儿子。那人现在还在部队,听说年底复员,搞不好过完年就会提结婚的事儿。

当兵走之前,她见过那人,用“霜打的茄子——没长开”来形容一点也不埋汰他。可人家家境好、地位高,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赛珠爸不能跟闺女一样脑子进水,放着好好的亲家不当,驳了人家脸面去当仇人!

她这次和吴庆约会,要说的就是这个事儿。他们抱在一起亲了又亲,因为幕天席地的美好氛围,让吴庆又有了想进一步的大胆举动。随着感情的升温,吴庆已经有好几次想大胆进攻的举动了,只是局面一直被赛珠掌控着。她心里隐约的想法是: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她跟她爸谈不拢,就去软磨硬泡疼她妈。她妈果然架不住劝,终于被她磨得心软了,还偷偷拿着她俩的八字去找大仙儿给算。结果怎么着?大仙儿看完八字儿直摇头,一个劲儿地说他们不是上等婚,和武装部长的公子结婚,那日子好比是蒸了锅大白馒头——大发、特发。

要是跟吴庆在一起,可能表面上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可实际上却不好说——倒也有可能赚下一锅,只是到头儿来能不能吃到嘴里半拉馒头还得看造化——他们在一起不光没福,八成还得有难……

这可把迷信的赛珠妈给吓坏了。原本松了的口气也开始变卦,让赛珠无论如何听她爸的。

吴庆听完赛珠的讲述,本来一盆火炭一样的心情登时变成了冰窟窿。他忍不住气急败坏跟赛珠发火,还说她的父母一个是势利眼,一个是老迷信,绝配!

赛珠本来就犯愁,听吴庆这么一说,心里更觉得委屈了。她上来那股子犟劲儿从来都是不吱声,只是把脸一拉,别过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

一时间,俩人全然没有了看完电影时的好心情。偷来的菊花不香了,树梢上的月亮也不美了,手绢里的月饼也顾不得吃了。时间在他们各自的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

忽然,赛珠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猛地抬头朝宿舍方向看了一眼。抬眼的霎那恰好见证了宿舍里灯光齐刷刷相继灭下去的瞬间。那灯光仿佛被夜色赋予了某种魔力,带着声响一样,“唰唰”地熄灭,让她心里的某种坚持跟着一点一点熄灭。

与此同时,她心里的另一个念头也再次升起了。她不想听从父母的安排,丢了宝贝吴庆。

一方面他俩在一起两年有了感情基础;另一方面吴庆他爸在外面工程干得越来越大,已经在市里买好了楼房,只等着吴庆毕业就去市里面发展。也就是说,一切都比她当初预想的还要好——如果现在结婚,他俩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城里人。所以她最近才急着要把终身大事给定下来。万一那人复员了就要结婚……万一在这期间有人给吴庆介绍了更好的对象……她这两年不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宿舍楼方向,除了“灭绝师太”房里还亮着冷飕飕的灯,两边的男女宿舍已然黑成了一片。她下意识地朝吴庆怀里钻了钻,吴庆好似接到了信号一样突然翻身立起,面对面地坐到了于赛珠的大腿上。

她故意赌气似的不去看他,别过脸去往后一仰,用两只胳膊撑地,两手压在凉凉滑滑的杨树叶子上。她用两边的拇指头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树叶,发出挠人痒痒一样的细微声响。

她感觉到他腹部下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在顶着她,她转过头来眼神儿复杂地望向吴庆,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他有力的大手给箍得更紧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吴庆的手在抖,连带着不敢过分坐实的大腿也在抖。

她看着他的眼睛变得更亮了。呼出的口气就那么直直地、温热地吹向了他的脖根和下巴。他感觉浑身上下痒极了,连带着头皮也一阵阵刺挠、发麻,他本能轻哼起来。

她身子开始往后躲闪,他连忙把脸贴近她。她实在支撑不住这两个人叠加在一起的重量,只听“轰——”一声,两个人重重倒在了那片金色“大床”上。

那晚的大月亮太圆太亮了,它清清楚楚地见证了小树林里发生的一切。于赛珠疼得很分明。随着她隐忍的、忽高忽低的小喉咙叫喊,大月亮也像赛珠一样情不自禁地羞红了脸。所不同的是,赛珠情急之下把一朵白菊花塞进了嘴里,还用一片金黄的树叶挡住了发烫的脸颊。可大月亮够不到树叶,它只能随手扯了一片云朵才勉强掩面。

也就是那一晚,他们原本没有方向的局面果然就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后来,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带着爷爷奶奶的欢迎也好,带着姥姥、姥爷的白眼也罢。于赛珠和吴庆终于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城市里。他们和很多爸妈一样望子成龙,索性就给儿子取名叫吴大龙。

确切地说,于赛珠对儿子的期望更高,她要把儿子养成人中龙凤,给她的“未婚先孕”撑腰。儿子好了,公公婆婆便不会再有意无意地拿她和那个有钱人家继续求学的优秀前任去比较;而自己的爸妈也不会再拿着“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对她喋喋不休了。

初为人母的于赛珠起初还沉浸在儿子白净漂亮、不哭不闹的喜悦里。可时间一长,她就发觉出了不对劲——儿子好像听不到外界的一丁点儿动静!跟娘家妈合计,跟吴庆观察,结论都是一样。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公公婆婆也发觉出了孩子的异样。拿勺子敲铁盆都叫不醒睡梦中的他嘛。

望着儿子虎头虎脑的可人模样,斜觑公婆和其他人的复杂面庞,她收起了震惊和自责。一定不是自己的错,她不能服这个输!她也不信老天爷会这么搓磨她,这么可爱的儿子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她终日拧着眉头,陷入了一个人的苦战——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她想要拼一把,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出来,给自己正名。

她领着吴庆一边抱着儿子四处求医问药,一边见缝插针地把他推倒。她得生,必须生。几个月天南海北地折腾下来,儿子的病没看好,她鼓着肚子面无惭色地回来了。她抱着失望的同时也怀着希望重新回到了大家面前。

不出半年,她又生下一名女婴,给她取名叫宝凤。这回她留心地观察,确保她是个健康的孩子以后,就故意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在公婆面前做试验。还是那把勺子那个盆,趁着她睡熟的时候故意在厨房里轻轻一敲,屋里睡熟的宝凤便“哇”地一下哭出声儿。看看吧,她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大龙的失聪纯属偶然。

她就是带着这股子好强和犟劲勇敢地开启了往后的新生活。

带好大龙和宝凤的同时,她不忘留意外面的动向。她鼓动吴庆赶紧去跟他爸学习干工程,干得越投入越好;自己则趁着孩子睡觉的时候学手语,她不能让大龙在未来的生活里受憋,更不能因为先天不足而遭受歧视。

随着学习的不断深入,吴庆渐渐地取代了他爸。而她也发现整个地方有相关需求的孩子真不少,她索性开了一家专业的聋哑学校。自己当校长并亲自任教。

他们是真的很能干,大龙长到快六岁的时候,他们就能拿得出二十万做人工耳蜗了。看着儿子听到声音的惊喜瞬间,她泪流满面。谁都不知道,为了等到这一天,咬着后槽牙过日子的她暗地里发了多少恨。

有了先进工具的辅助,大龙开始学习说话,开启了相对正常的生活。从外表上看,他和正常孩子几乎没什么两样儿。

在往后的日子,他们称得上顺风顺水甚至颇有些春风得意了。随着日子的日益变好,他们在市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人们再见到她时会热辣地叫她一声于校长。原本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两颊的肉也像她的身子一样往横向发展了。她成了富态又成功的女企业家。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吴大龙就长成了人高马大的帅小伙儿。儿子被她培养得不错,帅气、自信,不吱声往人群里一站,谁都看不破他自带的那一点美中不足。

他还很爱美,特意去上海学了美容美发的手艺。她非常支持儿子做自己,离开聋哑学校的圈子回到社会上,和健康人打交道,他才能像个真正的正常人。而且,说到底即使是家产再大他也得学个本事自食其力。这老话早就说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物色个好姑娘给大龙当媳妇儿。趁着年轻看他把婚结了,把孙子生了,再帮衬他几年,这一辈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她攥在手中的接力棒也可以往下传喽。

只是,得找个什么样儿的姑娘才能配的上自己的身家和优秀的儿子呢?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掫了一口白酒后开始咀嚼着现在的合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养成了睡前喝两口的习惯。好似,这酒成了她精神世界里的密友,多少难以开口的话都因为这口酒的参与让她变得无比地鲜活、有力量。

这兜兜转转的人生啊,说到底它就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主旋律只有一个,叫做孤独。

这些年的经历早都教她认清了一个道理:女人强大得靠自己。关键时刻,爹妈指不上。这一点在她和吴庆刚在一起的时候就验证了。闺蜜也指不上,这是在给儿子看病那阵,从艳秋和小棠都故意躲着她的态度上认清的。

那时候,她们不帮她还不说,背地里还说她不检点,上学时候就跟吴庆搞到一起,儿子先天失聪保不齐就和她年纪太轻、不懂节制有关。她知道她们那是嫉妒。可她是真心寒,曾经在一起那么好的几个人,不曾想到头来所有的信任竟变成了最终伤害你的利刃。

男人?更是不值一提了。这些年,外人眼中的吴庆对他好,能赚钱。还不是因为她自己厉害,拿得住他!别看他外表人五人六、溜光水滑。骨子里,他就是个精虫上脑的人。

干工程后他常年不着家,背地里瞒着她干了多少不可见人的事儿她都懒得过问。光是和女客户、女下属之间就有多少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心里都明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夫妻关系,本质上就是合作关系,把钱管住了别出大岔子。其他的,还叫什么真儿呢?

这人世间,只有儿女关系是最真实的。金龙、宝凤这一对儿水葱一样的儿女,虽然他们都各自有些小问题,但只要是她于赛珠生的,就是最完美的。她不允许她的儿女受一点委屈,这是她这些年奋斗的全部意义。

唉!这千万个愁肠,能说与谁听呢?又指望谁能真正地感同身受呢?于赛珠慢慢地呷着酒,直至轰然睡去。


                        下

星云流转,月缺月圆。

一个有雾的早晨,粱小禾又早早起床来帮于校长打扫办公室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她这个十几岁才进得起聋哑学校的特殊孩子来说,这一点体现得尤其是。从入学时候起,她就记住了爸妈交代她的话,在学校里能干什么就帮于校长干点什么,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用拿足全年学费就可以来上学的学生。

没办法,爸妈年纪大了才有的她,生下来又是这么个情况。这些年除去求医问药的钱,一家人过日子都紧紧巴巴,哪还有多余的钱来供她上残障学校呢?亏得于校长对他们家网开一面,答应她可以先上学后补学费,实在凑不齐用家里的粮食和鸡鸭鹅凑数也可以,反正这些东西平时学校食堂也要经常采购嘛。

小禾从入学起就牢牢记住了父母的叮嘱。她确实很懂事,还特别会看脸色。刚开始她还只是帮于校长干些扫地、擦桌子的简单活计,可时间久了,她发现于校长有经常在夜里偷偷返回办公室,悄悄把自己关起来喝酒的习惯。

毕竟碍于自己一校之长的身份,喝完第二天她还要强打精神换洗衣服、收拾屋子,手忙脚乱地掩盖着前一天放纵过的痕迹。敏感的小禾发现了,也体谅她,早早起床帮她烧水、通风,再把她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清洗……

这些年她一直尽心尽力又巧妙小心地守护着于校长的小秘密。

这些日子,于赛珠因为儿子相亲受挫的事儿在暗自上火。来办公室放纵的时间也就多了。

她给儿子选的相亲对象都是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的拔尖儿姑娘。前面开局都挺好,人家看她于校长的面子,再听她介绍,都答应跟她儿子见一面。可见完面,姑娘们纷纷说出各种理由表示不同意。后来她才知道,归根结底,人家嫌弃大龙是个先天的聋哑人,哪怕你带着几十万的人工耳蜗,基本的对话没大问题,人家也不乐意。毕竟,人家的条件也不差。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拿大龙当宝贝,当正常人,可社会上人家还是拿她儿子当残障人士看待。她自责自己这些年的奋斗还是没能做到足够好,好到让大家对她的儿子另眼相看。

一夜宿醉,她正窝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独自难受——肚子有点疼,太阳穴也疼得直蹦。每次喝完酒后,她都会犯额窦炎。可是没办法,心烦难耐。她对酒精的依赖越来越大,几乎要成瘾了。

小禾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保温杯。本来她对这个长相偏黑、身材瘦小的小姑娘没啥感觉。毕竟这些年,可怜孩子她见得太多了。可她接过水杯的霎那,千年不化的心头还是被小小地触动了一下。

今天的水面上荡着几颗通红的红枣和小枸杞,喝一口,还挺甜,是红糖水的滋味儿。这让她感觉心头一热。这两年她更年期闹得厉害,例假时来时不来,量忽大忽小,她昨晚上泡了一条带血的裤子在盆里,一定是被她看见了。她顺着窗户往外看去,那裤子果然就晾在后院里。

她的心头忽地一动,找不到可心的姑娘当儿媳,找个会疼人的也不错。结婚过日子,相比虚头巴脑的面子来说,知冷知热的里子更重要,她怎么才想到这一层呢?

窗外的雾慢慢褪去,太阳出来了。于赛珠坐直了身子,感觉头不疼了、肚子也不难受了,紧锁了数日的眉头几乎都要舒展开了。不过,她还是很快收起了神情,不能让小禾发现她的异常举动。她稳定下情绪虚起眼睛,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擦桌子小小的背影。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跟小禾的父母谈起,老两口果然高兴得直抹眼泪。尤其是小禾父亲,几乎可以用感恩戴德来形容。闺女这些年遭受了那么多搓磨,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亲事在等着,真可谓是苦尽甘来了。至于小禾,她看不出她的心思,可也没那么重要。毕竟才20岁的小姑娘,在她眼里就是白纸一张。

所有流程都按正常的步骤走。不对,实则是比正常的氛围还要更热烈一些。订婚、过礼都是她亲自带队,尤其是娶亲当天,她简直把场面主持得没话说。用她自己的话讲,那真是——牌面儿十足。

她亲自把18.8万的彩礼交到了亲家母手上,虽然亲家执意要拿出点钱来撑撑场面。可谁不知道,那只是他们硬着头皮作秀罢了。她也没驳他们面子,让他们掏出1万块钱装装样子。其余的17.8万都留给他们夫妻俩作养老钱。毕竟他们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还要让那些瞧不上她儿子的姑娘和家里人看看,她于赛珠娶儿媳妇是何等地风光,能嫁到她家来得是多大的造化。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再喝酒的时候,她品的就是这句话了。活了一把年纪,她终于品出了这句老话的滋味儿有多大后劲儿。想当初,她是未婚先孕、腆着脸上赶着嫁到人家来的。婚后的头胎孩子还是那样,即便周围人不说她啥,即使她再争强好胜,可日子过得多少都有些臊眉耷眼。

现在不一样了,她凭自己的骨气愣是给儿子创造出了这么好的条件。她还这么高姿态,不嫌弃儿媳妇的条件和家境,给足了面子娶她进门。当然,在外人面前,她不能说儿媳妇家里条件差、长相一般。她夸她心灵美、为人善良又会来事。她得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以全新的身份和气势开启她的往后人生。

她也是带着这样的气势教导她的大龙的。而这一切,在结婚以后的点滴相处中都有体现。

就说日常小禾回娘家。大龙即使没事儿干也不会开车接送她,哪怕是刮风下雨、大雪抛天。可不能惯下这臭毛病,不是愿意回吗?自己骑车往返,来回也就60分钟,权当作锻炼。这偶尔一次、两次还好说,可时间一久难免让左邻右里说闲话。小禾和娘家妈的心里,久而久之也积攒了一肚子不乐意。

要说,这人性也实在是复杂。按理说小禾曾经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过于赛珠,她理应得到一些珍视和感激。可偏偏在于赛珠看来,这恰恰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和可怕——她曾经离真实的自己那么近,她早就站在最隐秘的角落里窥探过她的内心。

所以,她本能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情愫。那种情愫和曾经非常了解她、走进过她内心深处的艳秋和小棠一样,让她害怕。所以,被她隆重娶进门的小禾成了她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她们是一种除了被偷走儿子的婆媳关系之外的敌对关系。

于赛珠对小禾的针对,几乎全部出于本能。而这种针对在他们结婚半年后,小禾始终没能让她有抱上孙子的希望后表现得更加明显。她偷偷地带着两个孩子去妇产医院做检查,得出的结果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到了她的脸上,直叫她晕头转向。

屈尊降级才娶得一个先天不足的丑小鸭,还不能生育?!那我们娶你有何用?三代单传的珍贵香火要是断在我于赛珠的手里,这明晃晃的脸面还往哪儿放?她想想都觉得没法接受,苦巴苦熬、好强了半生就得到了这?她万万不能让自己背上这滔天的罪责。

但她们家不能主动提离婚,毕竟她前半出的戏唱得很好,人前人后的面子她还得要。一口酒掫下肚,接下来该怎么导演她已然有了盘算。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饭后时段,大龙想要载着小禾和放寒假的宝凤出去玩。三个人一时间为了去哪儿各抒己见。大龙要去泡温泉,宝凤想去逛街,中午还能顺道去趟十字街吃一碗麻辣烫,她要加麻加辣和小禾一起解解馋。小禾看看最近因为迷上洗浴而胖了一圈的大龙,就把胳膊挎向宝凤的一边,说着那就去逛街吧,自己刚好也想买一件厚实点的羽绒服穿。

可大龙听完当下就翻了脸,踹翻了垃圾桶还指着小禾的鼻子骂,质问她到底是谁媳妇,怎么帮着宝凤不帮他?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怎么敢拿自己和金枝玉叶的宝凤比?还想买衣服,吃麻辣烫?好吃懒动的东西吃了也白吃,连个生蛋的母鸡都不如,人家母鸡吃把苞米还能下个鸡蛋当作报答呢,你呢?

小禾被这突如其来的辱骂气得抖成一团,她强忍着泪水钻回里屋收拾东西。自己结婚以后天天从早忙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伺候着他和他全家,到头来被说成好吃懒动,不如母鸡能下蛋?这个家她一分钟也呆不下。

她不顾宝凤的哭泣阻拦,愣是提着行李离开了仍在背后不停地产生着辱骂的家。可真走在寒冷的大街上,她脑海中的困顿变得比冒烟雪中的城市还让人迷茫。

她不能回娘家,如今这副样子回去除了给邻居们添素材就是给爸妈添堵了。她想想自己结婚后受得一桩桩大大小小的委屈,心下一横,索性买票出去玩一趟吧。权当是散心,给自己补一场明明说好了却一直没能实现的蜜月之旅。

能去哪儿呢?正在犯难的时候,她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接到了一个聊天消息。是这段时间总找他聊天的一个省城网友——暖阳。干脆,就趁机去趟省城吧。

买票候车,一路流泪。到了城里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陌生的城市上空,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渺小和落寞。好在一路上有暖阳的嘘寒问暖,他还答应来车站接她。小禾虽然也有一些紧张和害怕,可比起无依的恐惧,她还是寄希望来接站的暖阳和他网名一个样。

暖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聊天的时候他说自己年龄和吴大龙差不多,可小禾却感觉他比吴大龙沉稳许多。相认的一瞬间,暖阳就给了小禾一个明媚的微笑,这笑让小禾知道了什么叫雪中送炭,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很自然地被放下。

他抢着帮她拿行李,要带她去吃有名的酱骨头炖菜。还说她穿得太单薄了,省城风大,吃完饭后再带她买件厚的羽绒服来对抗寒风。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小禾一瞬间觉得鼻子发酸。她不明白无亲无故的人怎么会给她带来从未有过的温暖。他还说她看上去很好看,吐字发音也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了。暖阳笑起来很诚恳,她的脸颊也在不知不觉间和晚霞一样变成了绯红。

她很自然地和暖阳在一起呆了半个月,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在她心灰意冷地以为大龙彻底不要她的时候,她收到了大龙发过来的信息。一条问她在哪?另一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如实回答。省城,不知道。

大龙像变了个人,问她钱还够花吗?散够了心就老老实实回家准备过年。还说他们本来就是被命运选中的不幸的人,走到一起理所应当要相互珍惜。过去的事谁都不要再提了,往前看!以后好好过日子,即使一辈子不生孩子也没关系,还说等过完年他们就搬出去住,靠理发店收入也能养活自己。随后她手机里就多出了大龙打过来的五千块钱。

她的心头一阵难过,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流,像冬天遇上了一场大暴雨。如果早就这样,怎么会有后面发生的一切?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想好了,离婚。她才21岁,还有重新来过的资本。原本的生活只是没有童年,她不想往后回忆起来也缺失了青春。

腊月二十七,小禾平静地回到了娘家,跟爸妈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没想到爸妈竟然没劝她,而是直接同意了。还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17.8万的彩礼他们一分没动,要分毫不少地还给人家。

这样的结局,于赛珠倒是接受得很平静。

只是吴大龙的反应有点大,他坚决不同意离婚。最后还是于赛珠把他叫出房间给他看了手机,他才不得不垂下头,攥着拳头抖抖地答应了。

好不容易挨到过完年,正月初七他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

正月初十,在屋里闷了几天的大龙忽然说要出门散心,还说别等他回来吃饭,他说不定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了。他走后半晌,于赛珠越待心越烦,这左眼皮还添乱地奔奔儿直蹦跶。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撕了块百元大钞的一角贴在左眼皮上。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去大龙房间查看。坏了,他手机、车钥匙一样儿也没拿。一直在他手里转着玩儿的两把弹簧刀却不见了。不好的预感直接从她的心头爬上了眉头,她听到脑袋里“轰——”一声爆炸。

她没好气地来到吴庆房里,把他从宿醉中叫醒。前一晚的酒气从他的嘴里钻出来,简直能把她熏翻十个跟头。

等他们把车跌跌撞撞地开到小禾家的时候,一辆120正拉着笛声从他们的车旁呼啸而过。还有三辆警车横在他们眼前,他们的儿子吴大龙已经被抓,浑身上下散发着腥气的热血说明了一切。

她的双腿一软,一口憋在胸腔的浊气没等发出来,旁边的吴庆却“嗷——”一声抢先倒下。

再醒来的时候,小禾的家她一直没勇气进去。听邻居们说里边的场景惨不忍睹——屠宰场一样。邻居们说,大龙来的时候小禾爸出门办事刚走,只有小禾和她妈两个人在家。

还有吴庆,这个冤家——他突发脑出血,如果不是旁边有警车执勤,恐怕一条老命得交代进去。

她和宝凤赶到中心医院,急诊室的大夫简直忙翻了天。说小禾妈右手的手筋被挑断了,小禾全身上下挨了八刀,正在手术室里全力抢救。还说吴庆虽然发现得及时,但出血的位置不好,能不能醒来也得看造化。

好强了半生的于赛珠就是在那一瞬间塌下来的。她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而降,落到她身上,将她罩住。让她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可笑。

值得庆幸的是,小禾的命保住了。八刀,虽然刀刀狠辣但都不致命。只是她会在医院治疗很长时间,医生让她赶紧筹钱;小禾妈的手筋来得及时,医生尽最大努力给接上,可后半生都不能再用这只手劳动了。

吴庆,这个一家之主,关键时刻倒下去竟耍起了无赖。医生说他有成为植物人的风险,但也可能会随时醒过来——全靠他自己的意志吧,家属最好多多陪护。

……

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大龙仍然在看守所羁押。于赛珠一边给小禾拿医药费治病,一边见缝插针地祈求小禾能原谅他们。希望她能看在昔日的情份上为大龙写下一份谅解书,这样法院对他才能从轻发落。

可小禾心意已决。对于痛下杀手的大龙她坚决不予原谅。她恨大龙,他毁掉的不只是她的健康,还有她对未来燃起的希望。

……

苍老、干瘪的于赛珠泪流满面地望着月亮,回忆着这半生发生过的一幕幕。她突然痉挛一样地抖动起来、像是在筛糠。她要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去替换宝凤照看小禾和吴庆,还得腾出时间给她的大龙送换季衣裳。

她哆嗦着身子强撑着爬起来去关灯,可麻杆儿一样的腿脚根本不听使唤。她出了一头虚汗,胸腔呼搭呼搭发出一串串喘鸣,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啪——”一下把灯的开关给摁下去。

世界瞬间静下来了。

蛐蛐儿的叫声开始变大。

她顺着墙根儿一点点出溜下来。整个人趴到了地砖上。

她背对着月亮,身体猛地抽动一下。她挣命一样地抬起头,目光刚好撞上了酒缸里那条蛇的眼光,那里发出的光亮和那晚的月亮一样。


风吹窗棂,树影绰绰摇晃。大月亮顺手把挡在前面的云朵扯掉。它变得更大更圆更亮,像明镜似的夜空里的小太阳。
有风拂过吴庆的面颊,恍惚间他听到了赛珠那晚在他耳边的呢喃。佝偻的手指在幽暗的病床上动了动,他笑着回答她:“傻瓜,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一行热泪从他打皱的脸庞倏忽滑过,恰好落到了闺女宝凤的手背上。
趴在父亲身边的疲劳的宝凤被这突如其来的泪花惊醒了,她哆嗦一下坐起身。经历过重大变故的姑娘脸上早已褪去稚嫩。她觑着眼睛仔细地看着父亲,心跟着“咚咚——”狂跳。
一同被惊醒的,还有大龙。不同的是,他又做了那场噩梦。他开始对着月亮发呆。关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晚风和明月让他变得越来越清醒。
医院的另一边,小禾正在做着香甜的梦。月亮和清风同样围绕着她,她感觉自己身上的绷带在一层层褪去,身体变得像蝴蝶一样轻盈。她索性张开翅膀,向着金色的方向飞升、飞升。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