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圪崂变迁记

布谷鸟儿声声叫。我又一次驱车回故乡，赶庙会。

绿树掩映中，车子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与一户崭新的庙圪崂撞了个满怀。

庙圪崂，是我的老家。我离开老家有半个世纪了。

爷爷逃荒来到庙圪崂。听爷爷说，原来的圪崂，三孔窑洞，窑洞漆黑的墙皮反光，裂口指头可以伸进去；走扇子门，睡觉木棍顶门；窗无片纸，冬天用麦草堵塞保暖；巴掌大的院子，蒿草萋萋，坑坑洼洼，一不小心，走路摔个趔趄。

那年月缺衣少食，唯独不缺的是人丁，家家儿孙满堂。爷爷和奶奶一不留心，叮铃咚隆，几年就生了四儿五女。大爹早早当兵去了，三叔1974年也带着一家人去外地谋生。姑姑不满婚龄，早早出嫁了。

眼看着孙儿孙女像讨债鬼，一个接一个地敲门。树大分枝，人稠分家。爷爷在庄旁依山挖窑修庄。

这时候我上学了。每天晚上，一边在煤油灯下复习功课，一边帮爷爷一担一担送出窑洞里的土。

“呱呱呱……”对面梁上，一只鸱怪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凄凉的叫声听得我浑身发毛。“轰隆”一声响，窑膀垮塌，掩埋了爷爷，我嚎叫着，跌跌绊绊，四处求救。

爷爷能下炕了。他一瘸一拐，继续挖窑、运土、平整院子、打院墙，像挖山不止的愚公。

那时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农村没有丁点好感。我发奋读书，一心走出穷山沟。

父辈们大字不识一个，但他们全力供养我们八个堂兄弟念书。后来我们七个兄弟像鸟儿一样离窝，从羊肠小路走向了远方。留下一个最小的堂弟守家看院，也留下了我们满腹的心酸。

爷爷奶奶走了，老庄还在，叔父叔母还在，村庄还在。*动员四叔父搬迁，住县城安置房。但叔父和堂弟高低不搬，不舍黄土地，不舍老窑洞，离不开羊和牛……

门硷畔一条四迷狗，四爪刨地，盯着我们汪汪地咬，退一步咬三声。突然，好像认识了我们，转脸阴转晴，摇着尾巴，扑来欢跳，撕扯裤管，吱儿吱儿亲昵的不得了。

哐当！院门打开，叔父一家人含笑相迎。只见窑面子青砖封顶，四孔窑洞PS版全包。东西两排六间瓦房焕然一新。新撒的粉瓦夺目，温馨喜庆；脊梁上站立一颗大麦穗，丰收在望；两边分站一只鸽子，家和顺意；偏房洗澡室，淡青色瓷砖到顶，热冷水龙头对望。窑洞、平房的门窗一律棕红色，和谐喜气。

篮球场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油光闪闪的黑猫和刚才还凶巴巴的花四迷狗玩耍，一会儿你追我赶，一会儿四迷狗四脚朝天躺下，黑猫骑了上去，伸出两只前爪，在花里胡哨的狗脸上左拍右打，好像在抱怨它刚才有眼无珠，认错了人；“嘣嘣嘣”，一只芦花公鸡率领七八只母鸡，一边啄食撒在地上的玉米粒，一边歪头看猫狗嬉戏，偶尔，仰头观察主人的脸色；太阳踩着云朵，射下一片刺目的金针，忽然，“噗楞楞”，芦花公鸡跳上青砖院墙，抻长脖子一仰一俯地打鸣，挣得满脸通红，声音尖细，穿越树林飘向对面山崖，回音惊动山谷，吓得山雀乱飞。

院墙外彩钢瓦的雨棚里，一辆白色电瓶小轿车，一辆蓝色三轮车，一辆黑色五羊本田摩托车，等装待发；猪圈里三头大肥猪，几乎看不清眼珠，哼哼唧唧，用嘴使劲拱着水泥墙；羊圈六十多只黑白山羊，有的低头咀嚼苜蓿草，有的扬蹄“砰砰”斗架，小羊羔跪在妈妈胯下吮吸奶子，时不时用秃葫芦头捅奶袋，幸福地咩咩叫；门硷畔锦带花摇曳，粉嘟嘟的小喇叭花一串串，玫瑰花恣意绽放，香气氤氲，鸢尾花摇头晃脑，叶片宛若蓝色的蝴蝶飞，一只鸟踏着枝条鸣叫，几只碟绕着花朵起舞，一群蜜蜂在花丛叶间吟唱；柴垛旁太阳能灯干欲与大山试比高，眺望远方，待到夜里把农舍点亮；坡洼里果树挤挤挨挨，杏子迎我们灿烂地笑，笑红了脸庞……

再聚首，大人小孩围坐两桌。弟媳妇忙得像个风车车，不停地上菜。羊肉大件赢得一片喝彩声，黄酒、红茶、露露、酸酸乳应有尽有。满屋的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惊得门外的鸡狗猫探头探脑，睁圆眼睛瞧。

酒过三巡，叔父眉开眼笑，慢吞吞地说：“农村好着咧，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上党的好政策，农民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对着哩，过去农民想致富，就像墙上挂门帘——没门，如今想致富，就像笼筐——条条是道，只要人勤快，就有好光景。”叔母快嘴快舌，抢过了叔父话头。侄儿盼盼放下羊骨头，抹把嘴角的油，眼一暼：“大爹，你看。”随着手指望去，满墙的奖状，四个侄女侄子的。

一家人彼此分工合作，相当默契：叔父放羊、经手驴和和牛；叔母开小卖部、种菜园；堂弟种庄稼、打零工，叼空晚间进山逮蝎子。都是来钱的活；弟媳全力打理家务，谁忙的打不开转身，她就搭把手。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夜幕降临。我们后脚撵前脚，赶庙会，看皮影。

戏台锣鼓喧天，笛琴悠悠。台上演绎的是前朝故事，台下谈论的是流年人生。娃娃跑，猫儿跳，星星眨眼笑，一弯月牙站在苍穹，俯瞰着这人间的喜庆……

庙圪崂，这个挂在山腰间的农舍，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印证了岁月的变迁和时代的进步。

返回的路上，恍惚间，我还在梦里。这条回家的路啊，就是风筝的线，一头连着大山，一头连着思念……